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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2-19
更新時間:2022-12-19 14:41:12作者:佚名
記者/李佳楠 實習記者/呂慧
編輯/計巍
郭芳麗在菏澤市牡丹區(qū)人民法院前等待開庭
13歲時,郭芳麗被一對夫妻從陜西華縣拐到山東菏澤的村子,賣給38歲的李繼瑞,并被迫生子?!靶疫\”的是,兩年后,經(jīng)過數(shù)次逃離,她最終被解救。但噩夢并未因此停止。
被解救時沒能帶走的兒子,成了她的牽絆,未被追責的買家,成了她長久無法擺脫的陰影。
逃離了買家的村子,她也“回不去”故鄉(xiāng)。在鄉(xiāng)村,一個被拐女孩是很難自證清白的,她長期背負著“被包養(yǎng)了”、“外面有男人”的污名,婚姻破裂后背井離鄉(xiāng),父親也因此郁郁而終。
被拐35年后,她決定“拔出心里的那根刺”。買家兩年前已車禍去世,責任無從追起,但她要追究人販子和涉案公職人員的責任,給父親一個交代,給自己一個安慰,也希望終結(jié)身邊的謠言。
被拐35年后的追責
為了親自看著人販子受審,此前受疫情影響無法出庭的郭芳麗申請推遲原定審期至今,要求公開審理。她毫不避諱向記者講述自己的遭遇,采訪中,她不止一次說,“我該得到保護的時候沒有得到保護,早已沒了隱私,我現(xiàn)在不需要保護了,需要站出來和法律一起去嚴懲拐賣犯罪?!?/p>
起訴書顯示,涉嫌拐賣郭芳麗的是1962年出生的趙加全,陜西省渭南市蒲城縣人,是拐賣人口和詐騙的慣犯,1993年就因拐賣人口罪被山東省菏澤中院(原菏澤地區(qū)中級人民法院)判刑4年;2003年,因詐騙罪被判刑4年;2014年,再因詐騙罪獲刑近兩年。
1989年,郭芳麗被解救時,警方?jīng)]有立案。后來因顧及兒子,郭芳麗未要求追究買家責任,雖起過懲治人販子的念頭,但她不知如何追責。
被解救30年后,2019年,買家去世,之后她與兒子關系也破裂。2022年3月2日,當郭芳麗看到公安部加大打擊拐賣力度的報道時,她決定將自己的案子公開在網(wǎng)上,隨后引起了公安部門關注。
2022年3月4日,郭芳麗被拐一案立案,8天后,趙加全因涉嫌拐賣婦女罪被刑拘,2022年7月7日,山東省菏澤市牡丹區(qū)檢察院對其提起公訴。
經(jīng)檢察院查明,1987年春節(jié)后,趙加全經(jīng)事先預謀,伙同妻子等人,利用回妻子娘家的機會,在陜西華縣,哄騙上學途中的郭芳麗喝下有安眠成分的汽水后,乘機將其帶回山東菏澤胡集鄉(xiāng)一旅社,后經(jīng)人聯(lián)系,將未滿14歲的郭芳麗賣給胡集鄉(xiāng)尹集村時年38歲的李繼瑞。
因為案發(fā)當年郭芳麗是未成年人,時隔35年后,她收到了檢察院的未成年被害人訴訟權(quán)利義務告知書。此次訴訟,郭芳麗申請了民事賠償,要求賠償經(jīng)濟損失20萬元、交通費10萬元,以及精神損害賠償金50萬元。
郭芳麗在民事訴狀中寫下索賠理由:被拐賣改變了自己的人生,遭受了離開親人的痛苦,精神受到了常人難以忍受的打擊,親人為尋找自己的下落花盡了積蓄,變賣家產(chǎn),四處借錢,遭受了經(jīng)濟和精神的雙重損失和打擊。
親人當年遭受的損失沒有票據(jù)證明,法院人員曾告訴郭芳麗,民事索賠無法舉證,法院很難支持,郭芳麗想,“我不到14歲生孩子,算不算證據(jù)?”
因拐賣而錯位的人生已難再扭轉(zhuǎn)。郭芳麗和家人在流言蜚語中度過半生,她經(jīng)歷了婚姻的坎坷,與兒子的關系也難以修復——被解救時與兒子骨肉分離,相認后又陷入與兒子漫長的感情拉鋸和撕扯,至今留下難以逾越的鴻溝。
時隔35年,12月19日上午9時,郭芳麗被拐一案開庭。打拐志愿者上官正義前往法院門口支持郭芳麗。他從郭芳麗處得知,庭上,被告趙加全拒不認罪,不交代犯罪過程,也不履行賠償。庭上郭芳麗的代理律師和檢方、法院都極力要求,“拒不認罪的話,罪加一等,嚴懲重判?!?/p>
中午12點左右庭審結(jié)束,法院宣布擇日宣判。上官正義說,走出法庭的郭芳麗很激動也很開心,覺得司法機關比較支持她的訴求。
回不去的故鄉(xiāng)
如今,49歲的郭芳麗,在陜西西安一戶人家里當了近四年的保姆。雇主一家覺得她可靠,臥病在床的老太太認她做了干女兒,彼此相處得像一家人。
她生活充實,每天凌晨五六點起來鍛煉、溜貓、做飯、帶干媽下樓活動;她喜歡做飯,變著花樣做新鮮的吃食,拍成視頻發(fā)到朋友圈和抖音上;干哥干嫂回來看望老人,郭芳麗也熱情張羅。
今年中秋節(jié),郭芳麗為干媽一家做了一桌豐盛的團圓飯,她身穿明黃色T恤,臉色紅潤,在飯桌上笑得很開心,看上去年輕而有活力。
無論是認識十幾年的老友還是如今的雇主,郭芳麗從未向他們提起自己年少時被拐賣的遭遇。今年,因為案件調(diào)查的緣故,她向雇主家的干媽和哥嫂吐露實情,他們支持她繼續(xù)追責。
因為被拐的“黑歷史”,郭芳麗一直在逃離自己的過去。她要逃離買家所在的村子,也要逃離流言四起的故鄉(xiāng)。
被拐到山東兩年后,她偷跑到菏澤市公安局求救,但滿懷希望的她卻被送回村中,“萬幸”的是警察給她的家人傳去了消息。一個月后,郭芳麗父親帶著警察趕來解救。郭芳麗記得時任鎮(zhèn)派出所所長不讓她帶走孩子,但已為人母的她舍不下待哺的兒子。聽到父親和警察說起母親因過度牽掛她而發(fā)瘋時,郭芳麗才答應回家。
離開時,他們遭遇了村民們的阻攔,陜西警察找了個郭芳麗需要配合調(diào)查的理由,“假裝”給她戴上手銬,并警告村民阻攔也會被抓走;父親也假意答應這門“親事”,被迫留下家中地址。就這樣郭芳麗才被放走,但10個月大的兒子被迫留在那里。
為避免村民追來,他們一行人開到200公里外的鄭州才敢停下。停留的間隙,父親安撫并囑咐郭芳麗不要將自己被拐、結(jié)婚生子的事說出去,對外只說是走丟后被人收養(yǎng)。他深知女兒要強,受不了村中議論。
回村后,郭芳麗被拐的遭遇成了郭家人死守的秘密。當年剛上初一的郭芳麗,在被拐后遭受了囚禁、打罵、生子,回來后也沒了學習的心思?;丶覂蓚€多月,雖然郭芳麗并不愿意,但家人還是籌劃著招個上門女婿。
郭家沒要彩禮,婚事也是自家出錢操辦,郭芳麗說,“我爸也是想讓我有一個安穩(wěn)的家,一直就想保護我?!被楹?,郭芳麗育有一兒一女。
郭芳麗稱出錢買自己的那個“老男人”李繼瑞為“買家”?;卮宀坏揭恢?,寄信后沒收到回信的買家就找上門來,但被郭家人和鄰居趕出了村子。此后,是買家漫長的騷擾。他繼續(xù)寄信到郭芳麗家里,信都是郭芳麗父親收著,從沒給她看過。
郭芳麗母親記得,信里寫的都是求女兒回去的話。買家找上門那次,郭芳麗的母親試圖勸過他不要再寄信來了,但寄來的信反而更加露骨——信封上寫著“誰要是娶了郭芳麗,誰就是我的情敵”。寄得多了,郭芳麗父母沒再看過信,“來一封燒一封”。
起初,村里人和丈夫不知道郭芳麗被拐賣后生子的事,郭芳麗父親拒收來信后,信就被送到了“大隊部(村委會)”。村里有些人拆開看了信,把消息傳了出去。消息傳著傳著就變了形,說她行為不檢點,在山東找了男人,還生了孩子。
丈夫和郭芳麗開始頻繁爭吵,原本穩(wěn)定的婚姻走向破裂。前夫帶走了兒子,將女兒留給了郭芳麗。和曾真心相處過的丈夫離婚,郭芳麗一度自殺,手腕至今留著疤痕。
買家的來信仍然不斷,有村里人看完信后,把信扔到郭家門口。郭芳麗的女兒蘇梅小時候遇見過兩三次,她記得自己把信撿起來交給姥爺,但姥爺很生氣,直接把信扔到火坑里。
幼時的蘇梅并不知道母親被拐的事,但記得村里小孩常對她說“你媽是婊子”、“外面有男人”之類的話。一次她直接沖上去,和同學在水井旁邊撕打起來。
高中時,買家李繼瑞不知從何得知蘇梅學校的地址,給她寄去一封信,稱蘇梅是他的女兒。當時,蘇梅心中氣憤,把信帶回家給姥爺看,姥爺不吭聲,把信給撕了。
因為信件的騷擾,郭芳麗一家生活得敏感又壓抑。離婚后,郭芳麗逃離村子,常年在外打工,曾兩次獨自遠赴俄國、日本。兒時的經(jīng)歷給蘇梅帶來了很大的陰影,她也逃離開那個村莊。2008年,郭芳麗父親去世,母親獨自在村莊里生活了10年。蘇梅懷孕后,以照顧自己為由,說服姥姥離開生活了一輩子的地方,至此,她們?nèi)及犭x了那個村莊。
14歲的郭芳麗(右)被解救回家后和妹妹的合影
補償“對不住”的兒子
逃離村子的同時,郭芳麗也極力想靠近和補償當年無奈拋下的大兒子李亮。在陜西成了家,有了子女后,她的生活圍著丈夫和一雙子女打轉(zhuǎn),對李亮“只能偷偷地想”。有時候,她夢里會呼喚李亮的乳名,丈夫聽到,問她喚的是誰,她只能蒙混過去。
郭芳麗一直無法和李亮取得聯(lián)系?;橐銎屏押?,郭芳麗第一個念頭就是去山東菏澤看一眼多年未見的兒子,“雖然是一段孽緣,但孩子無罪”。
從陜西家中輾轉(zhuǎn)到菏澤市,凌晨5點多,郭芳麗剛在旅館落了腳,就打了買家村子小賣店的電話,告訴買家“想看一眼兒子”。
第二天中午,買家?guī)Я?歲的李亮和八九個男人一起擠進旅館房間。郭芳麗記得她哭著一把拉過李亮抱進懷里,但他不愿相認,幾次把她推開,一同來的人幫著勸解,“那是你媽”。這次短暫相見,郭芳麗將隨身帶了多年的項鏈留給兒子做念想,還塞給他50塊錢。買家勸她“留下來過日子”,郭芳麗謊稱是“路過”,拒絕了。
那時,郭芳麗看到菏澤有酒店在招服務員,就在那里留了下來。此后的一年,郭芳麗每隔一兩個月見一次兒子,帶他逛公園,維持著不遠不近的關系,“就像陌生人,連普通朋友都比不上”。
一年之后,郭芳麗去河北一家酒業(yè)公司做銷售,后來一度做到省級銷售經(jīng)理。因為對李亮心懷愧疚,她主動申請派駐山東,一待就是幾年,“就是想靠近孩子,那時候小,我沒辦法,不得已分開了,現(xiàn)在我有能力,可以偷偷地接濟他”。
有一次郭芳麗有機會和兒子深入交流,觸碰到自己被拐的話題。上初中的兒子當時給她寫了篇小作文,讓她至今印象深刻,“我看了很生氣,完全是他爸把所有的事實歪曲了?!蔽闹兄v的是一對夫妻的苦情故事,“一聲清脆的哭聲,一個小男孩降生了,日子過得很幸?!保錾痪?,媽媽就被郭家搶走,讓他骨肉分離,郭芳麗記得,“作文里寫著媽媽手用力扒著車窗,往窗外喊,他爸在后面追”,兒子訴說,村里人都說“他媽不要他了”。
郭芳麗試圖扭轉(zhuǎn)兒子的想法,“不是這么回事兒,我是自愿回去的?!惫见愑浀米约哼€忍不住問兒子,“要是你的女兒被人販賣給一個老頭子,你啥感覺?”
兒子沒聽進去,也不能理解,郭芳麗覺得他太小,想著等他結(jié)婚生子后再解釋。此后多年,兩人見面減少,也都沒再主動講起此事。
買家和兒子知道郭芳麗離婚后,郭芳麗感到兒子有意勸和。2009年,已經(jīng)上大學的兒子主動提出來陜西一起過春節(jié),后來郭芳麗從兒子口中得知,他是買家安排來的,想借機拉近關系,勸她回山東。
即便如此,一起度過的這個春節(jié),是郭芳麗記憶里母子兩人最美好的時光。郭芳麗和兒子、女兒還有老母親四個人聚在一起,每天吃吃喝喝,下雪天,圍著火爐打麻將,“親親的一家子,一個兒子,一個姑娘,一個老娘,我們四個人每天在一塊兒?!?/p>
“李萍”
2017年,兒子李亮邀請郭芳麗回村參加自己的婚禮,郭芳麗起初是拒絕的,她不愿再回那個傷心地。李亮勸說,婚禮時全程錄像,他不想喊爸喊媽時母親缺席,郭芳麗心軟應了下來。
婚禮前一日,李繼瑞用三輪摩托車將郭芳麗母子接回村子。遠遠看見村口等待的村民,郭芳麗心中五味雜陳,十分難受,但也做好了坦然面對的準備。
看見她,有村民熱絡地招呼,“萍,回來了”,“你兒子也考上大學了,還買了房,一家三口以后都是好日子”。郭芳麗看到,一旁的買家聽了很高興。
“李萍”是郭芳麗被拐到村子后被改叫的名字。在郭芳麗的了解中,村中還有不少被拐來的婦女,她們一到村中就被改名換姓,彼此都不知道對方的真名。
三十年過去,再次聽到“李萍”這個名字,郭芳麗覺得很刺耳,也有點可笑,聽多了,郭芳麗心里生氣,但也無意辯解,她知道村里的觀念根深蒂固。
婚禮上,男女雙方只需改口稱呼對方父母,郭芳麗至今沒聽到兒子叫她一聲“媽”,但仍為兒子能結(jié)婚成家感到高興。郭芳麗看出,兒子和買家有意勸她留下,因此她參加完婚禮后就早早離開。
兒子從小在村中長大,郭芳麗發(fā)現(xiàn)自己很難撼動他的觀念,雖有意補償,但母子二人的感情鴻溝卻難以跨越。后來,因為一些事情,兩人的感情也鬧僵了。
郭芳麗從李亮口中得知,因怕影響自己的前途,他在檔案里母親一欄寫了“失蹤”。郭芳麗說,“我活著的呀,雖然我嘴上說不在意,但是我心里真得很痛?!?/p>
郭芳麗早已沒了重組家庭的想法,做好了獨自生活的準備。離婚后,親友曾張羅著給郭芳麗介紹對象,她都拒絕了。她對婚姻沒了信心,“我小時候被販賣過,我又離過婚,這一大攤子事兒,誰還會要我?”直到離婚五六年后,一個同事主動追求她,郭芳麗才敢嘗試,但很快就分手了。郭芳麗說,自己比較重感情,斷絕關系后,她陷入失眠和抑郁,一月暴瘦,用了半年時間才恢復過來。自此,她害怕再次經(jīng)歷感情破裂帶來的傷害,“下死心告訴自己,不要碰感情”。
一路走來,在感情、責任、愧疚之外,郭芳麗開始關注自己的感受,“從來沒人問過我累不累,如果沒有父母,我真想找個沒人的地方,過自己的日子,也能過得挺好。”
在國外工作的郭芳麗
拔出心里的那根刺
為了贍養(yǎng)老人、補貼三個孩子、張羅女兒婚事,郭芳麗幾乎花光了積蓄。2019年,原本赴澳大利亞打工的計劃,也因為中介卷款跑路而落空。和兒子李亮鬧僵后,為了方便討要3萬元的中介費,郭芳麗前往西安做起住家保姆。
中介費是借來的,為了盡快掙錢還款,在西安雇主家工作一年后,郭芳麗回到曾經(jīng)工作的河北一家酒業(yè)公司上班,但不到一月,就被雇主喊了回去——在郭芳麗離開的日子里,雇主家換了6個保姆,都不愿意繼續(xù)照顧臥病在床的老太太。從此,郭芳麗留下來照顧老人,成了老人的干女兒,自己也安定下來。
郭芳麗終于有空閑回看自己的前半生,心里的那根刺一直隱隱作痛。在被拐后的35年里,她和家人一直未能擺脫拐賣一事帶來的傷害,而買家和人販子卻一直逍遙法外。
郭芳麗記得,當年被解救后,警方曾問過她是否追究買家李繼瑞的責任,她擔心年幼的孩子無人撫養(yǎng),沒要求追究。那時她沒想到買家后來會不停地騷擾,也沒想到能報警制止他。
2011年,買家騷擾最盛時,遠在俄國打工的郭芳麗不忍家人受到騷擾,通過微博求助長期致力于打拐的志愿者上官正義。她本沒抱太大希望,卻等來了菏澤警方的關注,當時她只要求買家不再騷擾。警方上門警告后,買家停止寫信,郭芳麗說,“那次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當時,郭芳麗從母親口中得知,兒子李亮打來電話,以擔心影響自己大學畢業(yè)后的就業(yè)、婚姻和前途為由,希望她讓公安局不要追究買家責任。本就沒要求追究買家責任的郭芳麗心疼兒子,特意給公安打去電話,“我不要求嚴懲他,只要求別騷擾我們家人。”
看到求助上官正義有了成效,回國后,郭芳麗有了追究人販子的想法,試著問過上官正義能不能幫忙把人販子找到,上官正義告訴她時間太久、不好查,個人力量也有限,她又把念頭藏在心里。
生活的重擔也曾讓她無暇他顧,“一個人背起一大家子的責任,我每天腦子里就想著怎么多賺錢。”有時半夜回想自己的大半生,郭芳麗常常偷偷地哭,“感覺我活到這個世上是還債的”。
原本顧及兒子李亮的情面,再加上自己也年近半百,郭芳麗一直勸自己走出過去的陰影。最近兩年,和李亮關系鬧僵后,她為自己的“忍辱負重”覺得不值,看到打拐的新聞,追責的念頭重新冒了出來。
2022年3月1日,郭芳麗看到上官正義在朋友圈里轉(zhuǎn)發(fā)“公安部下令嚴打拐賣婦女兒童案”的消息,“我心就熱騰起來了,能不能把我的事弄到網(wǎng)上,引起公安局注意”。她趕緊發(fā)信息詢問,上官正義又將她的經(jīng)歷發(fā)到了微博上。但案子時隔日久,郭芳麗并未抱太大希望。
事情第二日就有了回音,陜西渭南市公安局和菏澤警方就先后聯(lián)系上郭芳麗了解被拐經(jīng)歷。通過警方她才得知,自己被拐時,買家已經(jīng)38歲了,是她父母的年紀。3月4日,山東菏澤市公安局牡丹分局對郭芳麗被拐一案立案調(diào)查,郭芳麗心中高興,“我還是幸運的,過了那么久,還能翻出來”。
不久,郭芳麗從陜西警方處得知,拐賣她的嫌疑人趙加全已經(jīng)抓到,“我高興得晚上睡不著覺”,還給陜西警方送去錦旗。5月份,山東警方告訴郭芳麗,趙加全承認1987年拐賣過一個女孩,不知道是誰,也辨認不出照片中的郭芳麗。警方拿著趙加全如今的照片讓郭芳麗辨認,她清楚地記得35年前拐賣自己的那對夫妻的樣子,“男的瘦瘦的,女的白白胖胖,抱個小孩”,但“35年過去,人變成啥樣了,我根本認不出來”,她只覺得有兩個人臉型長得有點像,不敢確認,也不想冤枉別人。
最初調(diào)查時,郭芳麗向警方提供了村中其他被拐賣婦女的線索,她說,警方根據(jù)她提供的線索,將當年死去的一位被拐婦女的尸骨挖出,抓了十幾個人。
聽郭芳麗說得多了,上官正義感到郭芳麗對買家的恨更深,38歲的買家讓13歲的她懷孕生子,為了反抗,她一度吞鐵釘、喝煤油,此后漫長的騷擾更是讓她婚姻破裂,無法正常生活。
2018年,買家李繼瑞車禍后去世,郭芳麗失去了追責的機會,“人都死了,怎么追究?死者為大。”她心中也是矛盾的——即使買家活著,顧及兒子,她還是會放棄追責。
如今警方調(diào)查時,郭芳麗要求嚴懲人販子和涉案的警察、公務人員,其中包括當年將逃出報案的她送回買家的警察和阻攔她帶走兒子的派出所所長。調(diào)查人員也有意追究當年未繼續(xù)調(diào)查立案的陜西老家的警察涉嫌瀆職,但郭芳麗希望這個警察能不被追究,“人家很辛苦,帶著我爸把我接回來?!?/p>
案子重新獲得關注后,郭芳麗得知,李亮跑來質(zhì)問她的女兒和母親,為什么將陳年往事翻出,擔心影響他的前途。村中好多人被抓,他覺得對不起村里人,沒有顏面回村子了。
郭芳麗聽后心中憤怒又絕望,將李亮拉黑,“斷絕聯(lián)系”。她原以為,買家死后,李亮會站在她這邊,一起追究人販子的責任。
女兒蘇梅為郭芳麗不平,李亮也有女兒,蘇梅反問他,如果他的女兒在14歲時有此遭遇,他會怎么辦,李亮沉默了。
蘇梅打心底里支持母親追責,“作為旁觀者,我們不知道那根刺扎在她心里有多深多疼,她今天選擇面對大眾,鼓起那么大的勇氣把刺拔出來,作為家屬我們肯定是要支持的。”
于郭芳麗而言,追責意義重大。她想給去世的父親一個交代——女兒被拐、離婚后疼愛的小孫子被從家中帶走,都對老人傷害很大,“當年去世的時候也是死不瞑目。”
追責對郭芳麗自己也是一種補償和安慰。她覺得“錯不在我,不是我的錯”,她希望案件可以公開審理,這樣村里關于自己的誤會、謠言就能不攻自破,“我這樣是不是就問心無愧了,是不是心里這個事就沒有了?”
郭芳麗性子不服輸,她常常忍不住會想,如果我沒有被拐賣,我會是一個什么樣的人生?”
郭芳麗自認還算聰明,當年被拐時,13歲的她是學校的前三名。結(jié)婚多年后她得知,和自己成績相當?shù)耐瑢W都考上了大學,有的當了律師、官員。郭芳麗遺憾,如果沒有被拐,自己長大后或許會從政,而如今,即使回村當村干部對她來說都已不太可能,“我有這一段‘黑歷史’,肯定不行的”,她受不了村里人的閑言碎語和指指點點。
(文中李亮、蘇梅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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